数年之后重读《围城》，读得比第一遍更细致了，仿佛品茗一样，初尝是淡，之后味道一层一层上来，竟然说不清了。
围城这一书名里的隐喻，历来有很多说辞，就不赘述了。中年人读这本书或许最合适了。被围困在职场，家庭，社会规矩和人情世故里，哪能轻易突围，且不复年少热血可以一走了之，与此同时，还担心彼岸不如此岸，城外不如城内，自忖还不如且怨且守，最终大多蹉跎了岁月。
方鸿渐其人，并非坏人，至少不笨，无害，也算不得无趣。他或许错在不够圆融，不懂得专营。比如拿了假学历也没好好利用，握着姓韩的把柄也没使坏，本来他可以巴结周经理一家往上爬，或者攀附苏文纨谋求发展，再不济也该和孙的娘家亲戚处理好关系。这些都是很多人批评他“把一手好牌打烂了”的原因。究其原因，方一来没有强烈的名利心，二来也不会操控世事人心。他身上的特点，比如自尊心强，志大才疏，爱迁怒于人，个性软弱，随波逐流，等等，都让读者觉得很亲近，仿佛他就是我们自己，或者我们身边熟悉的某个朋友。
方归国后的经历，折射出方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落寞，具体说来是在那个时代（也许今日依旧）文科知识分子无用武之地，这一点赵和苏谈到同学会时也有所提及和印证。
方在内地做老师受排挤，回到上海报馆薪水微薄，还得在当局打压的夹缝中求生存。若当初留在银行，可能混口饭吃更容易些，但那就意味着仰人鼻息的日子，于他的个性也不合式。方也许代表了眼高手低的的青年人，以及不肯屈从、不识时务的知识分子，有着一定的自我意识而又没能力去实现自我的小人物。遗憾的是，这几类人往往都过得不太好，大概一个人最悲哀不过自己的欲求和期望值高出实际能力，而又偏偏倔强清高不肯妥协。
方的性格一部分是家庭造成的。小门小户的孩子，出生在当地算优越，但家乡偏是个小城镇小乡村，因而也不算从小见过世面，但家境优渥又是第一个儿子，父母宠爱是一定的了。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留学机会又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出了洋，耍耍小聪明拿了假学位。这样的年轻人今天社会上还是很多，他们吃苦不如农村人，家底又没有城里人厚，常常高不成低不就。
赵作为书中男二号，和方形成对比和互补，是更成熟、家世更好的一个年轻人，更洒脱也更能左右逢缘。赵看问题更透彻，比如他说自己可怜每一个人，那里面我相信有一份真正的智慧和慈悲。
当然，包括方和赵，作者的每一个人物都刻画的很到位。那是一个大变化的时代，在变局中人们各自做着不同的选择。去哪里？留在国外还是回国？去上海还是到内地？抗日还是亲日？效命伪政府还是立身中正？爱国救亡还是跑单帮发国难财？...书中前清的遗老，留学的洋派，大家闺秀的官太太，独立工作的新女性，各种面孔数不胜数。
这样精彩的时代，这些鲜明的人物，不知道人物在生活中的原型，那些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年轻人，后来又在那样不停翻滚的大时代里，怎样度过了他们的一生。
这次重读，我不得不佩服作者三点。
一是语言的功底，包括中西文化合璧，以及把讽刺用到极致的诙谐。作者的语言淡定而精准，从不过度晕染，却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不像当今网络的语言，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的要学着像别人一样说话，生怕没有趋同就代表自己落了潮流。
第二是心理描写之细微，令人边读边忍不住回味并暗赞，可谓精彩至极。尽管作者早慧且博览群书，我猜书中对人物心理的拆解分析，与其生活经验和日常观摩也分不开吧。这样看来，以前人结婚早倒不见得是坏事，早一些走进家庭也许会让人成熟得更快。在和伴侣相处过程中，慢慢进入她的社会圈子，深入了解她的家庭和内心，也许会让一个男人对生活有全新的认知。
第三是中国人的民族特征，当然我指的是心理和性格特征，尤其是知识分子这个群体。比如迂腐，好面子，口是心非。当然，不是说别的民族就没有任何缺点或者完全没这些特征，但每个民族的心理特征表现形式非常不一样。比如英国人也是典型的有话不直说的，但那又和中国人日本人的表现不一样。对差异性观察描写得好，自然十分有趣。作者的笔下，形形色色的中国人跃然纸上，作者的文化和行为观察跨过国籍、性别、年龄和社会阶层，又形成了一个大致统一的“中国人”印象。我翻阅过本书的英文版，觉得外国人读来肯定就不是那个味儿，因为理解此书首先要理解中国人。这就好比同样是羊肉，搁在澳大利亚人的烧烤架上，就没法和四川火锅里的涮肉同日而语。
围城之所以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用生动的语言刻画了人性（通过心理描写）和民族性（通过对中国人的特征描写），而这两样东西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历史进程中改变是比较小比较缓慢的，所以尽管故事发生在另一个时代，我们今日读来依然不觉得陌生。
最后要说的是，围城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边，存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一个人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有局限性就可能有突破，有愿望就可能有挫败。智慧的人们看清自己身上和身边的围城，也可能因此付出更多痛苦，因为智慧往往会给人更敏锐的感知。而糊里糊涂的人们，身在围城而不自知，被圈在里面一辈子倒也乐在其中，不可不谓之悲，亦不可不谓之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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