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2012年,由于一场意外的火灾,“大喜哥”红遍了网络。今年3月,他从青岛迁到了福州,我们的记者前去采访了大喜哥,试图呈现他真实的生活和处境。尽管孤独、贫穷,但是他有自己的道德原则,也享受着有限的自由。经过了多年的冷眼和非议,对于外界的眼光,他非常敏感,但是,他仍然在坚持自己的生活。
每到夜里,他就坐下来写日记,这是他对抗孤独的最后一道屏障。
文 | 刘子珩
编辑 | 郭玉洁
1
2000年夏天,是那个重要的转折点。当时刘培麟孑然一人,只有一辆父亲留下的大金鹿自行车。所有的亲戚都不和他来往,朋友也没几个。白天他靠拾荒为生,夜晚睡在水泥管里,或是搭一个草棚。过了些日子,他有了积蓄,才找到房子住。
有一天,在黄县路的一个垃圾桶,他看到一个白色的物件。走上前,发现是一件连衣裙。见四周无人,他赶忙捡起,骑上大金鹿飞快地回到住处。关上门后,他脱下身上的男装,将连衣裙套在身上。尺码非常合适。
第二天一早,趁着人少,他穿上这条裙子出了门。风吹在身上,很舒服,即使有人盯着看,他也不在乎了。
从那之后,刘培麟开始刻意寻找女装。起初只是外套,后来,加上了内衣内裤。
没多久,他在街上碰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问他是不是喜欢女装。他说是。四天后,她到了刘培麟的家中,带来了一包东西。她让他脱掉衣服,任她装扮。过了几分钟,刘培麟看到镜中出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有两条乌黑的辫子,系着大红的蝴蝶结,身上是崭新的衣裙。
女人做完这些就消失了。刘培麟却受到鼓励,更加坚定做女人的心。此后,他捡到了不少化妆品,开始往脸上涂抹。但是,刘培麟始终没有学会精致的都市女性妆容,他为自己化的妆,更像戏台上的一类角色。为什么如此,他也说不清楚。
2012年1月,青岛潍县路一间平房着火了。当地电视台来采访,摄像机对准了冒烟的建筑。就在这时,刘培麟从远处跌跌撞撞地闯入了画面。
那天他抹了厚厚的白粉,眼影是黑的,还有明艳的粉色胭脂和口红。上身一件粉色外套,下身是黑色的裙子,一双高跟鞋。两条辫子,比常见的更为粗大,上面点缀了各种颜色的头饰。着火的是刘培麟的房子,冬天他常烧柴火取暖,没想到引发了火灾。消防员问他,你刚才没在家是吧?他用粗哑的男声回答:没在家,我是灭了火才走的。他又重复了一遍,灭了火才走的。
这段视频让他一举成名。“大喜哥“——这个他拾荒时的名字传开了。
2
后来,刘培麟知道了一个名词,跨性别,指想成为另一个性别的人。但是当时,他并不知道。关于做女人的源头,他有过不同的说法。一是小时候,母亲会把他打扮成小女孩的样子,在学校文艺演出时,他也会扮演女性角色。第二种说法,是在视频节目《同志亦凡人》的采访中,他说,小学三年级,他就有这么一个心底萌发出来的(欲望),但是母亲不允许。有一次,他在街上看见一个戴假发的男孩子被批斗,说他男扮女装。从此,他害怕自己遭遇这种厄运,再也不敢提这个事。
无论如何,在人生的大部分时候,刘培麟在做男人。拾荒时,他孤独,贫穷,却获得了有限的自由,让他拾起了女装。
出名之后,这些压力又来了。2012年2月,他去了山东电视台一档名为《请你原谅我》的节目。这个节目让人们为曾经做错的事和伤害的人道歉。刘培麟那期叫做:“大喜哥,一个网络‘奇葩’的终结”。
他站在舞台中央,一身红色女装,拖着两条大辫子。两女一男三位嘉宾坐着,对他提问或点评。其中一个女嘉宾说:“如果您这个装束,晚上出来白天出来,您会吓着我孩子。”刘培麟说,我的生活是低调的,每次外出回来就关门过自己的日子。嘉宾们表现得很不可思议,纷纷打断他的话:就你还低调?
在节目中,刘培麟讲述了自己拾荒的缘由。他原本在服装厂拉大车,拉了十几年。由于母亲得了肺癌,他把房子卖了,又到处借钱给母亲治病。后来,母亲还是去世了。过了两年,服装厂倒闭,他去建筑工地打工,脚手架倒塌,从八楼摔了下去。他又去送煤气罐,下坡时刹车闸坏了,撞上了公交车,被判了全责。最后,他只能去拾荒。
刘培麟原本是弃婴,三岁时在青岛火车站被收养。养父母对他视如己出,母亲对他的影响尤其重大。养父在政治运动中被撤职,一气之下中风。母亲为了照顾瘫痪的父亲,辞工在家,只能吃街道的救济粮。困难的时候,她宁愿自己吃粗粮拉不出屎,也要把少得可怜的白面让给幼小的刘培麟。
母亲的影响,使得刘培麟有很高的道德标准。有债必还,就是他的原则之一。靠着打工和拾荒的收入,刘培麟坚持还完了母亲生病时欠的债。为了省钱,很多时候他不敢买菜,就捡东西吃。
一位男观众拿过麦克风,赞赏了刘培麟这两点——孝顺和坚持还债,他说:“我认为大喜哥比那些开宝马的、穿西装的、有钱的人,强多了。”
尽管如此,刘培麟的生活状态还是让嘉宾们充满了疑问。一位女嘉宾问他,有人给你介绍工作,你为什么不去?刘培麟回答:“这么说吧,我感觉到拾荒还挺自由的,所以不想(工作)。”
话题很快又转到了刘培麟的装扮上。在嘉宾的提议下,节目组带刘培麟下去,换上了一身男性的装扮。他再上台时,穿着黑色短风衣,黑白格围巾,还戴了一顶黑色小圆帽。
嘉宾问:“你觉得换上这身衣服感觉怎么样?”
刘培麟摸着帽子说:“怎么说呢,还行。”
“你以后愿意用这种装束示人吗?”
他犹豫了很长时间说:“可以吧。”
穿着男装的刘培麟,在主持人的邀请下唱了一首歌。他唱的是《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全场观众打着拍子,和他一起唱。然后报以掌声。
2016年,一个叫赵总的人联系上了刘培麟,说想帮助他。刘培麟说,房租到期没钱续,要被扫地出门了。赵总提了一个条件,要刘培麟换回男装。刘培麟同意了。赵总把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带回了自己家。剪发、洗澡、换衣,让他重新变回男人的样子。其后,又把他安排到自己的一间海景办公室去住。他计划,要给刘培麟做疝气手术,办一张信用卡,再包装一下成为名人。
刘培麟换回男装,又成了新闻。青岛电视台找他做谈话节目,演播间里的他与往常判若两人,干净的脸庞,极短的头发,一套西装。主持人、记者和青岛大学一位心理学老师在探讨,刘培麟身上发生了什么。
刘培麟正襟危坐,朗读了一段日记:“脱去红妆,洗去胭脂。我这辈子是否重新来过?还会犯下不可原谅的同样的错误吗?不会的,只要有半点机会,我会重新来过。”他最后说:“前半生,尤其是从我下岗到我拾荒这块儿,是一个比较龌龊的形象。所以说我就想,在我这后半生当中,能够有一个比较安稳的住处。当然我也希望有个老伴。”
心理学老师听罢,给出了结论:“通过刘大哥的描述,我觉得他以后不会再对女装感兴趣了。”
我问刘培麟,在电视上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吗?他一声长叹:“都是演戏,一回家又换上了女装。”电视里的话,一部分是赵总教他说的,还有一部分是碍于场合,不得不说。
此后,他在日记中写:“生活剪掉了我的辫子。”
大喜哥在节目《请你原谅我》中。这句字幕的下一句,就是“如果您这个装束,晚上出来白天出来,您会吓着我孩子。”
在《请你原谅我》中,大喜哥最后被改扮为男装。
2017年6月,大喜哥身着男装。原图说为:就在5个月前,刘佩麟受生活所迫,脱下女装穿回男装,之后过了将近半年“在别人看来是正常”的生活。谁知,即使“正常”了,还是没有地方愿意给他一份工作。而最近,没找到工作的他又重新扎起了小辫、穿上了女装。他说:“既然如此,我干嘛还要委屈自己?”来自视觉中国。
3
做客电视台后没多久,刘培麟和赵总闹翻了。直接导火索是,赵总把刘培麟寄存的几箱日记弄丢了。数十年来,刘培麟坚持记日记,这是他最珍视的东西,赵总不仅弄丢了,而且毫无歉意。刘培麟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他收拾东西离开了那间海景公寓。赵总消失在他的生活中。后来偶尔他会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讨债的,赵总给了他这个号码。
在刘培麟的拾荒生涯里,老董是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在市南区卖杂货和报纸为生。几年前,刘培麟出现在报摊附近,推着自行车拾荒。老董看他明显是男扮女装,觉得他精神有问题,也不敢打招呼。一天,刘培麟到他隔壁的电器店,说家里电视天线坏了,想换个新的。电器店的老板不敢独自去,叫了老董一同前往。这次接触之后,他们发现,刘培麟只是穿着怪异,没有其他问题。后来老董在网上得知,这就是青岛街头的名人大喜哥。
刘培麟给老董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作为一个拾荒者,他常常来买报刊杂志,天天坚持写日记,非常不容易。更重要的是他信守诺言。有次因为房租还不上,借了老董两百块钱,过了几天就还上了。还有一次借了一千,第二个月发了退休工资,又补上了。
在青岛的时候,刘培麟遇见过几个跟他一样的男人。有一个司机,模仿女人的声音惟妙惟肖。他告诉刘培麟,做女人真好,我就想做女人,但自己已经结婚生子。刘培麟听罢,劝他舍弃这个念头吧。后来在电视台录制节目,又有一个潍坊人和他说,虽然自己都有两个女儿了,但就是喜欢穿女装,老婆备受刺激,只想离婚。刘培麟告诉他,别开国际玩笑了,你有家有口成家立业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精神,得为家庭负责。
刘培麟也曾经有过一次婚姻。那时他已三十出头,相亲无数,却都没有结果。他感到了年纪带来的婚恋压力,不想再挑剔,只要女人能和他过日子就行。这时,有人介绍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傻女人。去领证的时候,女人正好发病,众人面前又唱又跳。
这段婚姻很快结束了。过了几年,他遇到一个家在外地的服装厂大龄女工。他们正要一起过日子,女方的父母来到了青岛。他们在刘培麟的家里一顿大闹,坚决反对,并将女儿领了回去。刘培麟说,这是由于自己家里条件不好。刘母常年抽烟,营养不良,当场气倒在地,送进了医院。第二天,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刘培麟找到女工,平静地为这段关系画上了句号。
刘培麟出名之后,关于他的报道里,经常出现一个哑巴。跟不同的人,他都讲过这个故事。
他说,某年夏天,他穿着裙子在院子里做午饭,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他转头看去,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胖男子。他问那人做什么,那人却不说话,只是咿咿呀呀打手语。原来是个哑巴。哑巴掏出纸笔,写下了“我爱你”几个字。他当时头脑空白,觉得哑巴在开玩笑。哑巴很快走了,直到傍晚才回来,手里多了几件女装,其中一件是婚纱。哑巴告诉他,衣服都是前妻的,让他换上。他穿上婚纱,十分合身。哑巴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第二天,哑巴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们结婚吧”。他羞涩地笑,拿出了婚纱,把事办了。从此以后他以一个妻子的身份操持家务,不再拾荒。哑巴则去建筑工地上班,早出晚归,每月上交工资。这样过了半年,有一天,哑巴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在日记里,这个故事很简单。哑巴来了,带着婚纱,刘培麟穿上了婚纱,当天,哑巴就走了,再也没有后来的故事。
另一个故事同样真实:换上女装之后,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出门倒垃圾,被一个男人从后面扑倒在地。那人满是酒气,显然是醉了,凑过嘴来,并上下其手。刘培麟出声制止,男人猛然惊醒,大骂一声跑了。
4
唐冠华和刘培麟相识在2009年。他是一个高而清瘦的年轻人,有双凤眼,留着长发。
他也是青岛人,家境不错,从小学习不好,但读了很多课外书,是那个城市第一批熟悉电脑的人,初中就能以修电脑赚钱。高中的时候,他辍学了,专心去做生意。后来遇到了一位当代艺术家,从此走上了艺术之路,有时做一些行为艺术。总之这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唐冠华说,他从小就迷恋异人。小学时,他遇到过一个轮胎人,身上挂满了各式轮子。他偷偷跟在后面,看轮胎人到底要去哪里,又住在哪里。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孩子来说格外刺激。他还见过一个塑料布人,披了一身的塑料布,连头发都盖住了。还有一个公交车上的“刘德华”,每每有人坐在身边就会放声高歌。所有人都吓走了,唐冠华却主动坐过去,和他交谈。
2009年,在青岛街头,唐冠华和好友偶遇了刘培麟。刘培麟也是一个异人,但是他们发现,他谈吐如常人一样。他们帮刘培麟拍了照片,数日后,带着照片,找到了刘培麟在青岛路的居住地。那是一栋巨大的荒废了的德式建筑,已经被流浪汉占领,里面臭气熏人。在一个山洞一样黑暗狭长的走廊中,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锥形雕塑。唐冠华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只见成堆的女人衣物,从地板一直连到高高的天花板。狗在当中一闪而过。他叫了一声,有人弓着腰从衣服山后出现了。唐冠华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极白的脸,极红的腮与唇。
他想到了日本一种叫“舞踏”的舞蹈,舞者也是类似的妆容,表现的是亡者的世界。从那天起,他就想怎么把刘培麟加入到自己的艺术项目中。
2016年10月,这个想法终于实现了。在青岛万象城商场,唐冠华布置了一间艺术医院,广告语说,“正酝酿着一场治愈城市的大型手术,制造着用于缓解人类精神病创的独家药方。”他让一些患有疾病、或是身体受伤、或者外表异样的朋友来此扮演医生,给商场的顾客看病。他那时出了车祸,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身份是主治医生。刘培麟穿着白色的护士服,坐在前台挂号。
项目进行到一半,“医院“突然被商场的保安围住了。据说是有人投诉,他们主要针对的对象是刘培麟。他被保安架走,抬了出去。
这件事对唐冠华的触动很大。他看到了刘培麟最弱势的一面,一个毫无抵抗能力、可能随时被排斥清理的人。他自己也游离在主流之外,多年来受过诸多非议,尽管程度不同,但是他非常能理解刘培麟的处境。
在青岛,刘培麟几乎已无立足之地。房东总是突然涨价,或是索取一笔高昂的维修费。他经常要换房子。最后一段时间,他住在崂山。房东夫妇总是找麻烦,一见面就是争吵。他称那对夫妇是“黄世仁”和“地主婆”。
当时唐冠华正在福州市闽侯县的一个山村,成立了一个名为“南部生活”的社区。他欢迎一切有想法、不适应当代生活的人到此,共同探索新生活的可能。2019年初,他把一直流离失所的刘培麟带到了这里。
他问刘培麟,这辈子还有什么心愿要了吗?刘培麟说,写了几十年日记,想要出版。
从小学开始,他每天把身边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写在日记里,没有间断过。他也有过文学梦,“文革“结束后,曾在夜大上过一年写作课。写日记是他对抗孤独的最后一道屏障。他把它们视作自己做珍贵的宝物,是他的整个人生。
唐冠华想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5
3月18日,福州的细雨终于停了。阴云低垂的午后,我坐着一辆空空的公交,来到村中。绿植遍野,远山青翠,小河静谧地流淌。田埂上无人耕作,几位老人立在门前张望,狗吠了几声,警觉地跑远。
刘培麟曾说,路边有棵树苗,转弯就是他家。大门是敞开的。二层拉着窗帘的卧室内一眼看不清,模模糊糊有个身影独坐在桌前。我喊了一声,一个山东男人的声音让我进去。只觉屋内脂粉气味扑鼻,杂物凌乱。刘培麟转身站了起来,他戴着假发,系着丝巾,穿着粉色的上衣和裙子。
虽然已经住在村里,仍有很多人来找他。我和刘培麟相处的几天,先是有几个大学生在拍他,作为他们的毕业设计。过了几天,又有一家上海广告公司的罗导,带着五人的团队,前来找他。罗导三十岁左右,穿搭是城市街头的风格,拎了水果和牛奶。他们说自己是第一次做原创,很重视这次拍摄,不仅有几台摄像机,还背来灯光、录音和航拍设备。几句交谈,刘培麟兴致不错,我在房间外听到他们大笑的声音一阵阵传来。罗导希望刘培麟能回青岛拍摄部分场景,刘培麟没拒绝。罗导很高兴,接着夸赞青岛,“山东有三个城市最好:青岛、大连、烟台。”
第二天,我再去时,刘培麟说他们谈崩了。罗导不只是记录,还希望刘培麟配合演出,比如给学生递棒棒糖的镜头,来回拍了好几次。刘培麟咨询了朋友之后,提出要劳务费。罗导不高兴了,当晚,他们就离开了村子。
那几天,刘培麟接到了很多电话,有一半以上都是想拍视频。
天气突然变热了,刘培麟只有冬装,他想去县城买点衣服。我们在村口坐公交车,到了一家银行先去取钱。刘培麟却忘记了密码,在ATM机试错多次,卡被锁住了。他到柜台去办密码重置,但是解锁需要面部核实,他脸上有浓妆,机器无法识别。他脸部僵硬,双眼发直,走出了建行。“撤吧,撤吧。”他嘴里重复这两个字。
在日记中他写到了这段经历,‘算了,不提啦!’拿过卡,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柜台,后面还是听见了她们的嗤笑声!”
在另一家银行,他取到钱,终于进了一家女装店。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子,没有对刘培麟露出特别异样的神色。她拿出一件水粉色的外套,向刘培麟推荐。刘培麟接过穿上,问明价钱,也不还价,掏钱便要给。我赶忙制止,让他别急,再多试试。此时店主又拿出一件白色衬衣,说是贴身衣物,需要去更衣室换。刘培麟脱下呢子外套,里面是件绿色碎花连衣裙,再把白衬衣套好。也许是店主的态度和善,他绷紧的人放松了一些,去照了照镜子。他买下了这两件衣物,直接穿着白衬衣离开了。
走在街上,因为看他的人太多,交通都停滞了。
6
来到福州两周后,刘培麟与唐冠华去县城找房。“南部社区”在村里,安静,却交通不便,刘培麟想住到市区去。
闽侯县的中心是甘蔗街道,这让刘培麟觉得不可思议。青岛的地名是直来直去的,市南区、市北区,哪有用食物命名的?在甘蔗街道,他们通过中介找了几处房子,都不行。其中有一间在商场和超市旁,房东是个青年人,一见刘培麟就认了出来。他说,自己早就知道了刘姐的事,“我这边没说的,就是怕影响不好,要有多余的房,不要钱我也会给刘姐住,可我没有“。
回到村里,刘培麟想了一夜。离开青岛前,他认为,换了环境,没人认得自己,生活会不一样。他错了,有色眼镜无处不在,令人窒息。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低得还不够,还应该再低点,让人看不见我,这样比较的好,否则,非出乱子不可。”
第二天,这股思绪还是没有离开他的脑海。他又打开了以前收到的信件,很多人说,被他感动了。他又在日记里写:“又有点飘飘然了,几乎快忘了自己姓啥啦,这样下去还了得吗?”
他感激唐冠华和他的朋友们。自从唐冠华允诺帮他出书以来,一直在网上筹钱。很短时间内,就收到了三十万。这笔钱已经转到了刘培麟的个人账户上。来福州的路费和生活费,就是从这里出的。不仅如此,唐冠华和志愿者还帮刘培麟在福州安排医院,接受手术,折磨他数十年的疝气消失了。
唐冠华就住在不远处另一间民居里。对他来说,刘培麟是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帮助对象。刘培麟没有储物的习惯,东西往往随手一扔。他不爱刷锅洗碗,锅里的剩菜一直放在卧室,饭吃不完扣在地上喂猫喂狗。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公共空间,总觉得既然住在这就可以任意摆放东西。这些习惯也带到了福州。唐冠华告诉他,这样可不行,要照顾大家的感受。
对刘培麟来说,唐冠华却是他在福州少数可以求助的对象之一。在青岛时他也经常打来电话,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唉,冠华,生活又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唐冠华一听,又怎么了。他说,逼到绝境了,怎么办,饭吃不上,捡剩菜吃好几天了。
到了福州之后,刘培麟更加依赖唐冠华。由于工作关系,唐冠华经常离开福州。这次,刘培麟一听说他离开的消息,马上打去电话:“冠华,你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我太失落了,一个个都走了,就剩我这个老姑娘了。”
2019年3月,刘培麟在家里翻看陌生人寄来的信。摄影:刘子珩。
2019年3月,刘培麟在家里。摄影:刘子珩。
2019年3月,刘培麟家里。很多化妆品都是网友寄来的。摄影:刘子珩。
2019年3月,刘培麟家里。摄影:刘子珩。
刘培麟的自画像。摄影:刘子珩。
7
鸡鸣的时候,刘培麟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他总是起得很早。
他开始化妆了。先是拿起梳子把头发整理好,然后戴上一顶系了发髻的假发,有两根辫子,前面剪成刘海儿。他像插花一样,把鲜艳的头饰和发夹一个个插在假发中。接着,他把粉底抹在脸上,遮住了那些暴露年龄的斑痕。抹粉底的时候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起身四处寻找,最终在一堆杂物下找到了电动剃须刀,把脸上的胡渣清理了一遍。这个小插曲结束后,他又往脸上涂了一层更厚更油的的白粉。在足足不下十遍之后,白粉覆盖了整张脸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带上了一张面具。再下来,就是在这张面具上描眉、擦胭脂、涂口红、画眼影。
天色全亮,他终于结束了所有的步骤。
在青岛的时候,这时他会走出家门。但搬到福州之后,他不敢出远门,生怕迷路了再也回不来。
3月1日被接到福州时,刘培麟对身边一切都充满好奇。奇怪的建筑,不知所以的地名,没吃过的食物,没见过的植物,可怕的血吸虫传说。但不到一个月,新鲜期一过,他又开始思念故乡青岛。他在青岛活了63年,几乎没有离开过。他曾无数次想去南方看看,可是真的生活在南方,才知道处处不适应。他不喜欢下雨,但三月的福州却像浸在水里一样,骨头里都是潮气。他听不懂这里的方言,甚至口音重的普通话也听不懂,而他一开口也是本地人难懂的山东话。
每天在房间里,他靠阅读与写作度过冷清的时间。直到黄昏来临,他想起即将到来的晚饭还没有着落,才会出门买菜。村民们看到他,都放下手中的事,默默地注视着他,直到他一点点走远。
孤独似乎散发出气味,吸引来了一黑一花两只流浪猫。他感觉自己与猫是同病相怜的。他给猫喂食,和猫说话,同睡一床。
刚搬来的时候,他有收不完的快递,数不清的衣服一件接着一件来,书籍有好几本都重复了,化妆品多得用不完,女包一下子就有了几个,另有台灯、风扇、鲜花之类物件,甚至包括一包卫生巾。
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很多信件和明信片。信纸花哨,字迹秀丽,几乎都是年轻的女生寄来的。她们称呼他“刘姐”、“美丽的刘姐”、“亲爱的刘姐姐”、“可爱的刘姨”、“大喜哥”、“喜姐”。
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刘培麟对外界的眼光还是非常敏感,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做过任何有违良心的事,虽然卑微,却坦坦荡荡。
罗导走的那个晚上,他炒了一锅扇贝下面条。屋外的山峦沉沉睡去,偌大的房子中,只有他在二楼吃面的声音。
吃完,他把锅放在椅子上,打开了日记本。每当这时,一切喧哗都归于宁静。“在自己最孤独的时候,心与纸的交流。”他一笔一划,已经累积了3223篇。算上丢失的几箱,数量更多。他还要继续写下去。
作者:正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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