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失踪一周后,很多警察来到公司,涌进老总的办公室。随后把我叫过去问话。
警察仔细询问那场冲突的细节以及平时的工作情况之后,取走了大兵的所有相关资料。大兵的衣服、背包和茶杯,也都被戴着白手套的警察小心装进袋子,一一带走。
听说大兵犯了事,其他部门的同事凑在一起议论,唯独我们部门的同事一言不发埋头工作。
一
这是2004年,我大学毕业刚满一年,是一家名牌车4S店的SA(维修接待)。由于工作努力,前不久刚刚升职,当上了主管,下属四人。店里生意不错,车卖得多,来修车的自然也多,人手很快不够用了,公司便给我添进一名新人。
新人秦达兵,年龄比我长几岁,以前从事摩托车销售。他是本地人,个子高,面相老实,皮肤黝黑,很有亲和力,给人第一印象是“好说话”。身材健壮的大兵,却是一副“傻大个”“好欺负”的模样。
入职以后,我们都称他大兵。在为期一个月的新人试用期中,我负责带他,让他跟着看看学学,同时兼做助理,帮做一些整理档案、端茶送水的杂事。
大兵懂事,每天第一个到公司,先把SA区域的卫生处理好。公司规定,自己的办公区域自己负责打扫,每天上班之前必须完成。大兵把搞卫生这事承包了。可以看得出,他很珍惜这份工作,想方设法讨好大家,只为顺利通过试用期。
不过大兵的 “懂事”被其他同事认为是“怂”,我有时也会有这种错觉。他对我惟命是从,从不反驳我的话语,也从不拒绝我的要求。
见我经常随意使唤大兵,老员工们也跟着指挥他干活。为此,我指责他们:“大兵是我带的新人,还在试用期,别把他当佣人使。”他们只略微收敛了几天。但大兵从未投诉,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我在公司的资历也不算深。
大兵也很好学,试用期刚过就被允许转正。我是第一个在转正申请上签字的人,为此他特意请我到海鲜酒楼吃了一顿。那顿饭不便宜,花了一千多元钱。
大兵经济条件不宽裕,从平日的打扮就能看出。试用期间,他没有工装,上班只得穿自己的衣服,看起来质地很差的地摊货。此外,他每日骑着来上班的那辆自行车,已经破旧到了小偷都会嫌弃的程度。
席间,我们喝了点酒,谈话仅止于同事之间的简单寒暄,没有太深入的话题,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无非是“谢谢”“我会好好干的”。我有些惭愧,之前使唤他干活,还任由其他同事对他呼三喝四。
转正以后,公司给大兵定制高档的西服和衬衫,还有上千元钱一双的皮鞋。他穿上这些标配工装,整个人是精神了不少,却无法改变他的处境。试用期间大兵主动提出,每天中午留守在前台值班,等到其他同事吃完午饭回来才去食堂。转正后,他依旧不得不如此。运气好能赶去吃一些残羹冷炙,有时则饿着肚子上班。
好在大兵总算能自己签单,收入比之前高,虽然有时会被老员工抢单。有一次大兵卖出一个价值一千多元钱的车模,按照规定,SA卖出车模这种精品能提成10%。老员工程芳硬生生把这单生意打到自己名下,这个泼辣的女人常为点蝇头小利吵闹。她业务能力不错,比我早入职几天,一直对我当上主管这事心怀不满。
程芳坚称客人原本找她买车模,被大兵抢了单,继而破口大骂他不懂规矩。大兵委屈,但依旧不争辩,继续隐忍。这些事我看在眼里,可为了团队团结稳定,只要别太过分我便不会过多干涉,毕竟哪里都有论资排辈、新人忍让老员工的情况。
为了报答大兵那顿海鲜大餐,弥补他受到的不公对待,我安排他接待我的熟客,有的油水足、好说话,有的则难缠些。
难缠的客户也得有人接,否则他们会去投诉,我的位置可能不保。虽然有私心,但我确实希望他多挣些绩效。
我并未意识到,这会将他推入深渊。
二
我们这个汽车品牌的车主相对富有,素质有高有低,大气的,计较的,彬彬有礼的,嚣张跋扈的。
这天,来了一个嚣张跋扈的车主。他叫周永生,老家东北,长得人高马大,是个“社会哥”。他在本地名声很响,据说许多夜场、歌舞厅、游戏室由他罩着,人称生哥。
或许生哥是有些能耐的,有次来店里修车,一家煤矿的老板恰巧也在,煤老板主动上前向生哥问好,举手投足间却显示出对他的敬畏。
生哥脖颈上总是挂着一条拇指粗的金色链子,身穿一件健身用的黑背心。身后跟着两名小弟,他则走在前面,有意无意地展示自己满身的刺青,生怕旁人不知他是“社会哥”。
在我们眼中,生哥是个装模作样的无赖。
一年前,生哥来店里提了一款新上市的轿车,当时排场很大,他招来十几个小弟,在公司门口围着车子放了半小时的炮仗。
半个小时后,生哥忽然发现车门和引擎盖有几个小坑,损坏并不严重。可那几个小坑,成了他敲诈我们的口实。提车之前,同事没多想一步对车子做全面检查,让生哥确认“车子完好无损”并签字为证。尽管我们都知道,必定是炮仗对车造成了损坏,但肉眼无法辨明,检测也难以自证清白。
生哥把车子横在店门口,非说是车子本身就有问题,要求换一辆。其余十几人一字排开,宣称换车之前,不许任何车辆进出。公司不可能为他换新车,可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没报警处理。一番谈判过后,公司领导同意免费给车子受损的部位做漆,并送生哥两次保养和一块本品牌原装手表,这才算平息了事态。
事后,每次公司开员工大会,领导都得拿这事出来说一说,提醒我们:要严格按照流程交接车辆,严格检查外观和内饰,做好登记,免得又被讹诈。
大兵入职后不久,公司召开过一次大会,他便对生哥有了些了解。
会后,大兵问我:“真有那么无赖的人?”
“当然。”我回答。
大兵觉得不可思议,继续追问:“那么大的公司居然会怕一个流氓混混?”
“不是怕,是不想把事情搞大,要求不过分的话答应就好。做生意嘛,和气生财,闹下去吃亏的是我们。”事实上,不过是因为公司老板是外地人,不敢随意招惹地头蛇。
大兵没再言语,呆立一会儿,又倒垃圾去了。
同事们都厌恶、害怕生哥,我也不例外,可每次我还是得硬着头皮接待他,因为我是主管,关键时刻不能不上。现在有大兵,这正是磨练他的好机会。
这天,其他几名SA下车间提车,只有我和大兵留守前台。我隔着玻璃就认出那是生哥的车,于是对大兵说:“去接一下。”
大兵没有丝毫犹豫,放下手中的工作,拿起接车单小跑出去。此时,其他同事回前台值守,我便跑去厕所抽烟,并非烟瘾到了难耐的地步,只是想去躲一躲,免得生哥又揪着跟我胡侃。我得不时称赞几句,否则他会不高兴。
在他故事里,不是前天输赢多少钱,就是昨天砍了谁。据我一名朋友亲眼所见,生哥确实是个狠角色,曾在健身房把一名无意中占用他器材的男子打得脸变形。
上次来生哥做保养,坐在我面前和侃了一下午,只怪我一时多嘴。当时见他手缠纱布,没法签字,我假装关心随口一问:“生哥,手怎么了?”他一开口便不可收拾,给我上了一堂搏击课。
据生哥自己说,前一天狠狠揍了一个人。从伤人的拳法到自我保护的技巧,他一边比划一边讲述,声音洪亮,动作浮夸。每比划完一个动作,都要问我观感如何。不过,显然那次他大意了,否则手不会受伤。
我估摸着时间,料想大兵已经把事情安排妥当,生哥应该去休息区了,便从厕所出来。我一出来就听见展厅里大吵大闹的,声音最大的人正是生哥。
三
远远望去,大兵被生哥和两个小弟围在车旁,他显然已经挨了一顿殴打,正在擦拭着脸上的鼻血。
我赶紧跑去过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这个本来就是坏的,我翻开就掉下来了,他非说我弄坏的,要我赔。”大兵手里拿着一块米色的塑料片。
那是遮阳板上化妆镜的小盖板。翻下遮阳板,再翻开小盖板就会露出化妆镜,同时伴有灯光亮起,正好照在脸上,设计巧妙也显得高档。不知是设计还是材料的原因,这小盖板容易损坏,很多客户反应过这个问题了。
我交代过手下几名SA,接车时一定仔细登记外观和内饰,特别是这块小盖板,否则出厂时可能被讹上。这块小盖板一旦损坏便无法修理,只有换,必须连着整块遮阳板一起换,贵的要一万多,便宜的也要三千多,生哥这属于便宜的款。
我拿着小盖板,钻进车内仔细查看,是副驾这边的……我笑着钻出车子,尽量以客气的态度跟生哥解释:“生哥,这看起来是被掰断的,而且你看这个断口,不像是刚断的啊。”
生哥瞥了我一眼,指着大兵的鼻子骂道:“现在说的是这个事吗?你刚才什么态度?你骂我什么?我CNM,老子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呢……”
此时,四周已经围满了同事和客人。
“我没说什么啊,就说你这个东西是坏的。”大兵回道。
“我CNM,还不承认?你他妈的活腻了是不是?”生哥骂着,给了大兵一巴掌。
我急忙站到他和大兵中间,笑着说:“生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这时,我们老总来了,一群公司的保安也已赶到。
见保安来了,生哥的怒火烧得更旺,当即质问我们:“怎么了?想打架是不是?”
“有话好说,别动手,别动手。”老总在一旁劝阻生哥,他和生哥因为上次那事是打过交道。
“动手又怎么了?是不是动手你们就要打我?是不是?来啊,打一下试试。”老总的劝阻适得其反,生哥说着,又给了大兵一巴掌。大兵和生哥个子都挺高,我隔在中间如同虚设。
大兵看着生哥说:“你不要打人嘛,有什么好好说。这里有监控,我们的监控是可以录音的,可以查到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实在不行就报警来处理。”
“报警?你跟老子说报警?”生哥说着,又试图伸手打大兵,但被保安拦住,继而把我、大兵与生哥隔开。
“怎么着?人多是不是?信不信今天我喊人来把你们这里砸了?”说话的是生哥其中一个小弟,不知何时从何处摸出一根甩棍,正拿在手里比划着。
四
事实上,老总是不会报警的。为了不影响公司正常经营,他吩咐围观的同事回到各自岗位,也把围观的客人和保安也驱走,打算私下谈谈。
“你看这样,我先让他给你道个歉,这事算了了。”老总说着指了指大兵,又指了指生哥。
出人意料的是,生哥都没说话,一旁的大兵先开了口:“我凭什么道歉?我又没做错什么。”
生哥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往大兵脸上砸了一拳,大兵往后踉跄几步,重重地撞在展厅的玻璃墙上,刚擦干净的鼻子又流出血来。
老总劝说大兵:“你道个歉不就完了嘛。”
这种局面是我未曾想到的。大兵看看我和老总,又看看生哥,眼中透露着绝望,随后突然提高声线,冲着生哥吼道:“我不知道我做错什么,凭什么道歉。”
“想死是不是?”生哥吼得更大声,他示意两名小弟动手,“干废他。”
话音刚落,一人抡起甩棍朝大兵砸过去。这次大兵没有站着挨打,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刚挡开棍子,另一人的拳头袭来,大兵挨了几下。
我和老总被吓蒙,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甚至害怕自己也卷进事端。而大兵正弓着身子,双手抱头,防御左右袭来的击打。
“干什么?干什么?住手……”大兵被二人狠狠殴打几下过后,保安们回到现场,制止了他们。几乎在二人停手的同一瞬间,大兵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外面跑了。
大兵逃离现场,生哥招来十几个混混坐在店里,要求我们把人交出去。我打电话寻找大兵,发现他已经关了机。
一连几天,生哥每日带一群小弟来店里闹腾:“他是这儿的员工,你们必须要把他交出来。”期间,我继续尝试联系大兵,翻看他简历备份时却发现,除去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其他联系方式或者地址。几天过去,大兵始终没再出现,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直被撇在员工停车区。
公司调取过事发那天的监控录像,无法判断是否真如生哥所说大兵辱骂了他,不过从画面中大兵憨厚的举止来看,他冒犯生哥的可能性不大。生哥则坚称大兵骂他“叫花子”,谁也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相。
骂没骂已经不重要,生哥的意图很明显,这又将是一次敲诈的大好机会,而且不止是赔一块遮阳板那么简单。老总和生哥在办公室里谈判,似乎并不顺利,据说生哥狮子大开口,双方无法达成一致。
生哥还来问我有否联系到大兵,我摇摇头,然后他就说了一句:“找到弄死他。”
生哥没能弄死大兵,大兵却先弄死了他。他凌晨独自回家,在地下停车场被大兵捅死。尸检报告表明,大兵一共捅了生哥十七刀。警察根据现场侦查以及监控视频,确定凶手是大兵,并在第三天将其抓获。他当时正准备去报复生哥那两个小弟。
大兵在单亲家庭长大,父母离异后他跟着酒鬼父亲生活。父亲每次酒后都教他,受了别人的欺负一定要还手。可据说大兵这辈子一直很懦弱,只报复过一个人,那就是生哥。
当时,身中数刀的生哥跪在地上求饶,大兵还是一刀捅进了他的脖子。
作者丨皮诺 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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