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8年,令早穿着姐姐过分宽大的衣服,整个人裹在那花衬衫里,手掌被盖住大半,幼儿园的汤碗又轻又小,她的衣袖时常要打翻它。
老师不厌其烦地给她擦袖角的污渍,后来索性家里人把她的衣袖裁短了,继续穿。
妹妹总是捡姐姐剩下的,这一点没有姐妹的人很难想象。
姐姐令春比令早年长5岁,小大人一样每天监督令早喝牛奶准点睡觉,辅导她数学作业。令春是典型别人家的孩子,家里的墙面贴满她的红色奖状。
令早从小就显现出异于常人的音乐天赋,随便开个嗓就跟开演唱会似的,仿佛天籁之音。小时候,令妈妈常把小令早抱到弄堂里唱歌,她的歌声人人夸赞。
夸得多了,令家就生了让妹妹去读音乐学院的念头。
1999年,一碗面也不过2块钱,令春一个学期生活费不超过800,还年年领奖学金。妹妹要读上海的音乐学院,一个学期差不多是4000块。
当时临近金融危机,全国都是裁员的萧瑟气息,每户人家拿出800都要扣扣索索半天。4000块是天价,家里不免愁云惨淡了点。
令早不知道家里人的困难,成天鼻涕虫一个跟在姐姐令春身后去上学。后来有段时间令春把令早领回家,自己就出去了,到很晚才回来。
到了月底,令春给了家里一沓薄薄的钞票,大概有800。家里人问她钱哪里来的,令春说她给同学做家教,一个晚上25块。
那一年,令春也不过10岁的半大孩子。
令春赚了3个月家教钱,家里人又省吃俭用东拼西凑,凑出了4000块,把什么都不懂的令早塞进了上海最早的“音乐早教园”。
别的孩子上学放学,令早学乐理、学钢琴、学声调.....但好在她很喜欢唱歌,倒也不觉得多苦。就是嗓子扯开的过程太痛苦,好几次她喉咙肿了起来。
令春就默默给令早买一包润喉糖,让她随时带着。
到了高中,令春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高考状元市里补贴了许多,照样一分钱没花家里的。
按照年纪,令早该读初中了。
她现在却仍过着音乐学院、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其他学音乐的孩子都穿着名牌开着跑车,他们是烧钱的富人孩子,和令早当然谈不到一处。
有一个叫叶子明的男孩,开始追求令早。小男孩家境不错,学钢琴,一双手又长又白,和艺术家似的。
令早没有恋爱经验,第一次就给了这个叫叶子明的男孩。家里人发现她藏在书包里的透明套子后,气得把她打了一顿,关在了屋里。
家里人想告叶子明诱女干幼女,他们的令早才14岁啊!
穷人找富人讨说法,无异于是自取其辱、以卵击石。
叶家人说令早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想着攀高枝。
令家父母全须全尾地进了叶府,被人保安赶了出来,令妈妈磕破了头,狼狈至极。
令春蹲在门口看《大学英语教材》,看叶家大铁门合上了,才走过去缓缓扶起了抢天哭地的父母。
02
令早不知道这些,还做着和男朋友天长地久的美梦。她绝食,拒绝和父母沟通,还有一次学电视剧女主角跳窗。
令春趁着家里人不注意,把令早放了出去,自己就在身后跟着。
令早还穿着睡衣,也顾不上,晚一点父母就回来了。她跌跌撞撞赶去了学校,却撞见叶子明和其他女人坐在钢琴盖上接吻。
这些有钱人玩女人跟有天赋似的,小小年纪什么谎话信手拈来,令早不过是个调味剂。
令早跑着来,哭着走回去。令春帮她洗澡,给她换衣服,喂她喝热牛奶,哄她睡觉,和小时候一样。
就连知道令早怀孕,令春也没有过多的责备,她没有和父母一样哭得歇斯底里。而是和令妈妈一起,陪着令早去打掉了这个无法负责的孩子。
大医院不敢去,去了藏在一座城中村的狭小楼道里的小诊所。诊所铺着白色的墙纸,上面还贴了汪峰的演唱会的海报,医生的小儿子在白墙上涂字,乱七八糟画画。
令早吓得脸色全无,牙齿打架地上了手术台。而令春一只手牵着妹妹,一只手抱着书戴着耳机在背单词。
她过分冷静地旁观一切,甚至于冷血。
家里人不敢送令早去音乐学院了,怕环境影响太深。令早被勒令去读了普通初中,成绩一开始一塌糊涂,在令春的辅导下才慢慢赶上了及格线。
小弄堂里都知道了令早失身的破事,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当着令早的面骂她不要脸,臭biao子。小孩子的恶意天真又残酷,丝毫掌握不好伤人的力度。
太阳跟火一样烤着令早,她觉得这是自己的惩罚。令春不知道从哪里出来,捡了一块红砖头,二话不说朝那个孩子王脑门儿砸了下去。
那是第一次,令早感受到令春的狠厉。
素日温柔寡言的人发起火来,真的很可怕。整个院子的孩子们尖叫着四散开,令春丢了砖头,在孩子凄惨的嚎哭中问令早:“你这次期中考考了多少分?”
这语气,冷酷得像个没感情的杀手。
后来人家长带着缠成木乃伊的孩子找上门要说法,令春咄咄逼人,逻辑满分,从孩子王欺负人讲到“你教不好孩子就自然有别人来教他”结束。
硬是把大人们说得哑口无言,一句话不敢反驳。
等人走了,令早去摸姐姐令春的手,整个掌心都是湿的。到底是孩子,还是害怕的。出事以来令早从没觉得愧疚,此刻看着要强的姐姐,居然崩溃地哭了。
令春用成熟大人的口吻安慰她:“跌倒不要紧,背脊挺直点走总不至于叫人笑话。”
令早紧紧勒着令春的脖子,趴在她肩膀上泣不成声。
同年,叶家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火。
叶子明毁容了,从左脸到脖子,烧成了一道云图腾。
03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叶家自那场大火后就没落了下去,令家小弄堂的屋子要拆迁,分得了一笔不菲的拆迁款。令家的生意越做越好,居然能送令早去国外读书。
等令早从国外回来,家里早就换了小区的公寓楼。以前的弄堂成了金融新区,超市商场高楼林立。
姐姐令春在招商银行上班,过着朝九晚五的普通生活。
令早给姐姐带了一堆好吃的好看的,姐妹俩挤在被窝里亲亲密密地说着体己话。后来问到男朋友,令春说谈了一个,但不知为什么神情有点恍惚。
后来令早在楼道,撞到姐姐和一个男人接吻。
迎着楼道的光,可以看到那个男人脖子到左脸处都是烧伤,很是可怕。那个男人听到令早的惊呼转过脸来,完整的右脸仍是清秀的,看见令早也是愣住了。
“叶子明。”令早几乎是愤恨地喊他的名字,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名字,几乎成了她半生的噩梦,每每想起就恨得牙痒痒。
令春冷静自持,饶是被撞破恋情也绝不表现出弱势。
令早砸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勒令令春离开叶子明,说她是玩火自焚。
等东西砸干净了,令早出了气,令春就去拿扫把和垃圾桶,一点点地收拾起来。
令早推了她一把,令春被玻璃渣划伤手臂,很大一长条血线。
令早愣住了,看见令春眼里那些不良善的东西涌了出来。那一刻她想到了砸砖头的狠厉令春,忽然就有点害怕。
令春站起来,给了令早一巴掌,把她扇得几乎站立不住。
“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没有给过你!你喜欢唱歌全家砸锅卖铁也要给你上!我一个晚上25块钱的家教费,也是讲到口干舌燥才有的!
你倒好!早/恋!堕/胎!用家里的钱去玩你的青春!家里一有钱就送你出国!
我呢?我呢?我申请了常青藤学院家里直接说让我别去!我是姐姐就活该受着你的?!令早你别太过分了!”
令春从来没有说过那么一长串话,此刻眼底薄薄一层泪晶。
令早愣住了:常青藤院校……我以为你……”
“怎么?你以为我没考上?考上又怎么样?我是姐姐,我要让着妹妹!令早从你出生开始我就被这样教育。同样是一个妈生的,凭什么你就比我高贵?”令春抹了一把眼泪,破风箱一样抽泣着,“我的梦想、我的未来、我的求而不得......你在国外逍遥自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是踩着你姐的尸骨走出去的?”
令早羞愧得恨不得以死谢罪,但面上仍是张大嘴巴呼哧着,看着令春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准和叶子明在一起?令早,你有什么权利来说这个‘不准’?”令春笑了,像是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看上去甚至有些丧心病狂。
不等令早反应过来,就听到令春在那边冷笑了一声,那声音竟让她冷得如同一跤跌进了雪地里。
“你问我为什么和叶子明在一起?你以为,叶家那场火是谁放的?”令春咬牙切齿道。
04
令春说的那句话,每一个字令早都能明白,但连在一起,她仿佛就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大火?和姐姐有什么关系?
那一年,姐姐刚读大学,不过也才十八九岁的豆蔻少女,会做出这么狠的事情来吗?
做得出来的。
令春向来如此,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令早盯着令春的脸,半晌被掏空了似的,哑着嗓子怒吼:“令春!你是tm是傻逼吗!你知不知道那是犯法的!”
令春仍是冷笑,那笑里透出莫名的凄凉。
令早被人打了一拳一样往后倒去,跌坐在沙发上,半天才从情绪中缓过来:“所以……你才和叶子明在一起?因为内疚?”
“都有吧。”令春也泄气了,站在一地废墟中捂着脸叹气。这些话,她原本一辈子不想说的。
不,令春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令早很清楚。她几乎是哭着问:“姐姐是真的喜欢他吗?”
令春没有否认。
令早捧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为无可奈何的自己,也为多年前纵火伤人的令春。想到小小瘦瘦的令春,放火的时候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每每看着叶子明那张脸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令早像要为了姐姐,把这辈子的眼泪流干似的。
令春简单解释了她与叶子明认识的过程,说起来,无非就是现代版的“落魄少爷遇见昔日仇敌转恨为爱”的故事。
从头到尾,令早都在骂令春:“傻B,大傻B,真的太傻了。”
她还想问,姐姐还为她牺牲过什么?但她问不出口。只有这句话,无论如何,她都问不出口。
叶子明还是如愿以偿地娶了令春。
令春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家里人不好说什么。别人都觉得令春傻乎乎的,一个落魄子弟没车没房的,连长相都毁了,还要嫁。
但令春却像是很高兴,发自内心地笑着,这笑容令早很久没有看到了。
结婚那天令早正好要回美国读书,她喝了口喜酒就撤了。十万英尺的高空中,她躺在飞机里做了个梦。
梦到小时候爸爸在姐姐生日,给她买了条花衬衫,令早好喜欢,笑得超级开心。不懂事的令春挤到跟前摸了摸,依依不舍地看了又看。
第二天令早听见令春和爸妈说:“那花衬衫太土了,我不要了给妹妹吧。”
在座位醒来的时候,飞机窗外白云在翻滚,令早半天才从梦境中醒来,半晌品出一种悲凉来。
眼睛干涩,她伸手到包里摸眼药水,摸到一个纸包。抽出来一看,是个红包,里面包着一沓美金。
每次她回去,姐姐总要给点钱的。
令春忙着婚礼还要招待宾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塞进来的。
令早捂着眼睛默默流泪,也不知道是为了哭谁。
作者:瓶里有故事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