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莫敲开我办公室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带病上夜班，我整个人都昏昏欲睡，见他进来，立刻打起精神。
“怎么了？”
老莫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俺婆娘说她疼得厉害，你看能不能再给点药。”
我翻了翻老莫妻子汪义华的医嘱，止疼片和镇痛针全部给了，剂量也到达上限，按理说不能再打了。
“我去看看吧。”
老莫一条腿不好，三步一颠领着我去病房，汪义华正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呻吟。
肝癌病人晚期承受的痛苦是巨大的，药物和简单治疗根本不起作用。
虽然主任百般劝导他们，说汪义华的癌细胞已经转移，治疗意义不大，而且病人的求生意愿薄弱，已经没必要把时间花在医院。
但老莫一直不同意，即使他们已经穷得交不起住院费，他依旧在每次查房的时候，拉着主任的手，恳切地求我们救救他老婆。
“实在疼得没办法了，医生，再给点药吧。”
02
我叹口气道：“护士长那儿有安眠药，你去拿一片吧。”
他道谢后，脚步不停。
没一会儿又跑到办公室，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来，扭捏道：“赵医生，麻烦你了。”
我摆摆手，表示不能接受。他把苹果往桌子上一放，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赵医生，我能不能再麻烦你个事儿？”
我点点头：“你说吧。”
老莫说自己明天要回趟家，几个子女也不在身边，家里还有些鸡鸭养着，卖了换些钱，好把欠医院的钱还了。
“大概要半天时间，你看能不能多照看我那婆娘些。”
我应下来，半天时间而已。
老莫感激得连声道谢，他佝偻着背，整个人显得谦卑又委屈。
03
汪义华的情况很不好，肝脏因为癌细胞转移，只剩下肝尖一小部分完好，而且内腔粘膜有不同程度的转移，要不是靠着药物和仪器续命，恐怕活不了这么久。
这种情况下，病人的生存质量下降，还白白遭罪。
站在医生理智的角度，放弃是最好的选择，可老莫到底情深义重，不舍得。
下了夜班，我托付交班的医生多照看一下，没想到交班没过多久，就接到医院的电话。
汪义华急性肝功能衰竭，正在抢救。
我连忙打电话给老莫，通知他来医院，汪义华通过抢救暂时脱离危险，但是根据检查报告来看，可能已经到了临终期。
主任让我好好做做老莫的思想工作，患者这种情况实在不适合继续治疗，花费大量钱财不说，患者自身也承受巨大痛苦。
老莫焦急地等在抢救室外，一见我出来，急忙问道：“怎么样啊，医生？”
我顿顿，还是把话说了。
04
我劝老莫放弃治疗，肝癌晚期到达这种程度谁也无力回天。
老莫听了我的话，呆呆地点点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那婆娘，没的救了？”
倏然间，他像是一下子被人抽干浑身的力气，瘫倒在地。
老莫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年轻时候的老莫，是个十足的痞子，靠着一副好皮囊不知道骗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后来年纪稍微大了些，想着成家立业，就找上了长相平庸，但是肯掏心掏肺对他好的姑娘。
妻子最初嫁给他那几年，可以说是吃尽苦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断水断粮，饿得几个孩子都面黄肌瘦。
汪义华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老莫就是个二流子，从来不管家人死活，待回过神来，两个孩子已经考上大学。
他这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过了这么多年的混账日子。
05
老莫的家庭责任感很低，这么多年浪/荡在外，现在年纪大了，想要回归家庭，妻子却得了癌症。
其实他早该发现的，汪义华长期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面色蜡黄，手脚疲乏无力，早期还有轻微的疼痛，这些症状，作为丈夫的他，却统统都忽视了。
家里穷，没钱看病，就这样一拖再拖。
老莫说自己是个混账人，婆娘跟自己这么多年，辛苦操劳一辈子，老来还要受罪。
我安慰他，生死有数，时也命也，况且现在看来，他也不算是个负心汉。
老莫摇摇头道：“你不知道，都是我欠她的。”
汪义华在镇上的医院确诊后，病情一下子重了，她心里明白这条命算是一大半交给了阎王爷。
早期的治疗很快掏空了家底，但是病情却没有得到丝毫控制，家里本来就穷，这下子算是彻底见底。
06
大儿子年初的时候谈了个女朋友，正为彩礼钱烦心，小女儿还在念大学，也是需要花钱的时候。
妻子这个样子，迟早大家都要被拖垮。老莫心里掂量一下，说实在的，如果要取舍，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最低。
那天下午，他去村头买了一瓶农药，准备混着牛奶骗女人喝了，反正活着也是干受罪，还不如早早送她走。
老莫说那天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长久以来的贫困生活就像一根线，在妻子病重的时候忽然就断了。
他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是被一个穷字彻底压弯了脊梁。
可也就是那一天，他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对妻子有多少亏欠。
老莫心里念叨：家里没钱了，两个孩子都是要紧关头，要钱要命的时候，婆娘你就委屈点，给孩子们留个活路吧。
07
汪义华因为肝疼得厉害，长期卧床，枕边堆着满满当当的鞋底子，她在给老莫还有两个孩子做鞋子。
他们那边的人，讲究自己纳鞋底做鞋子，她针线活儿好，每年过年都要做好几双鞋子给他们。
汪义华大概也知道自己怕是熬不到过年，所以抓紧时间给他们做些鞋子备着。
她疼得厉害，只能做一会儿歇一会儿，但是鞋底的线却纳得异常密实，生怕他们穿不了一年。
那双最大的鞋子是做给老莫的，她细细密密缝了两层。
床的一边，还整整齐齐放着三双刚做好的鞋子，黑面白底，汪义华算准了自己要死，给老莫和两个孩子提前准备了葬礼的丧鞋。
就是那一刻，老莫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二十多年夫妻，自己却从来没有为人丈夫的觉悟。
08
前半辈子没让女人过上好日子，后半辈子受苦受累，自己竟然当她是个累赘，想毒死她。
老莫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想着砸锅卖铁也要救她。
正说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挤出两滴泪来，叹道：“还是迟了啊。”
后来，他们从乡下医院转到市区医院，几乎借遍所有亲戚的钱，连老家的房子也抵押了出去。
只是为了能换些时日。
汪义华入院的时候，病情就很严重了，化疗和手术意义都不大，所有人都劝他放弃，但是老莫不同意。
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所以想在有限生命里赎罪。
我叹了口气道：“人总是要走的，强留没有用。”
汪义华入院的时候求生意志就不强，活着承受痛苦也只是折磨，日日夜夜的疼痛已经消磨了她所有的精力。
老莫是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可惜觉悟得太晚。
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09
主任叮嘱我，汪义华持续性发热，可能腹腔内发生感染。她入院治疗太晚，脏器衰竭严重，搞不好随时要走。
趁着现在清醒，叫家人多陪陪她吧。
我通知了老莫，他借了我的手机给两个孩子打电话。
没过一会儿，一家人整整齐齐聚在病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汪义华倒是很豁达，她累了大半辈子，也算是放下了。
老莫却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不能自己，男人总是这样，总是要大错一场才能学会珍惜。
当初想用一杯毒药终结妻子性命的男人，现在却在生死面前却痛哭流涕。
你看，人性就是这么奇怪。
汪义华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嘱咐他们，要好好孝顺父亲，人这一辈子太短，执念却太多，她虽然苦难一场，但是却不怨任何人。
二十多前嫁给老莫的时候，她就知道未来的日子艰难。
可是，她也犯了一个女人愚蠢的错误。
傍晚六点多，老莫的妻子死亡，走之前，她和两个孩子还有老莫说了好久的话。想来也不算是带着遗憾走的。
老莫在医院的楼道口闷坐了好一会儿，我知道他在哭，但是谁也没上去劝。
这是一个男人的忏悔。
老莫未必有多爱妻子，他觉得对不起的，只有自己的良心。
可惜往事成空，就算他在汪义华弥留之际做得如何多，欠她的，也还不清了。
作者：瓶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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